​朱奕璠|封闭空间悬疑电影中的叙事研究

封闭空间悬疑电影中的叙事研究

朱奕璠

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

摘  要:封闭空间悬疑电影是指在固定且受限的空间内进行拍摄的电影。这类经过选择和处理的空间不仅影响观众的视听体验,还对叙事发展起到重要推动作用。本文通过界定封闭空间和悬疑电影的概念,归纳空间意象的选择,探究空间所蕴含的阈限特质以及新秩序的建立,旨在深入研究封闭空间悬疑电影的叙事。

关键词:封闭空间;悬疑电影;叙事;阈限

一、引  言

在类型片中,空间并非一个简单的场所,而是连接创作者与受众的纽带。正是某些特定的空间和场景唤起了观众对某种类型的预期。在类型电影中,经过精心选择和处理的空间承担着重要的叙事作用,通过活动影像和声音的直观形象再现,触发观众的视觉和听觉感受。

二、封闭空间与悬疑电影的概念界定

20世纪中叶以来,社会发生剧烈变迁,“往来一万三千里”的生活状态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。随着交通工具的不断发展,时间在空间迁移中的重要性显著降低,科技与交通的发展,使得即时、快捷的对话成为现实。马歇尔·麦克卢汉提出的“地球村”概念日益具象化,空间感逐渐代替时间感,成为人们感知世界的核心。

电影空间的限定性指的是由一定的地理地点、相应的自然景观、具有时代感的建筑物和其他器物、道具、人物的行动或行为所涉及的位置,以及声音所引起的方位感。从严格意义来说,本文所探讨的“封闭空间”并非专业术语,而是基于电影空间限定性概念之上的一个通俗化的空间称谓。在建筑学领域,根据《英汉双向建筑词典》的解释,“封闭空间”英文译为“enclosurespace”,中文译为“围合”,即四个垂直面包围所形成的空间领域。作为一种具象化的空间表现形式,“封闭空间”在电影中呈现为与外界相对隔绝的场景空间。

封闭空间电影在叙事上与法国古典主义“三一律”(时间、地点、行动的统一性原则)存在呼应:戏剧理论家戴勒将戏剧的时间和地点进行了限制,即“剧情必须在一天之内,同一时间,同一地点展开”。这种聚焦于确定时空范围,催化人物关系和事件发展演变的叙事机制,与悬疑电影依赖封闭空间催化戏剧冲突的创作逻辑存在同构关系。空间叙事逐渐成为悬疑电影整体叙事的重要视角,对电影中的人物塑造、情节结构以及主旨表达起到推动作用。

进一步明确悬疑电影的类型定位可知,悬疑片有时被归入惊悚片的范畴,有时则与犯罪、推理、侦探片相结合,因其对逻辑推演过程、情节突变、受众参与的强调,逐渐形成了一种具有明确美学辨识度的亚类型模式。悬疑电影将叙事张力转化为心理张力的独特机制,令其区别于强调感官刺激的惊悚片,也不同于侧重还原罪案过程的侦探片,在类型电影生态中形成了独特的审美坐标。

三、空间意象选择

电影诞生伊始,便与各种交通工具结下了不解之缘。从路易斯·卢米埃尔兄弟的《火车进站》拉开光影序幕,到乔治·梅里爱使用特技摄影把公共马车变成灵柩马车的影像语法创新,再到埃德温·鲍特的《火车大劫案》,交通工具一直是电影中重要的表现对象与空间形式。

(一)列车与船只:移动的牢笼

在侦探小说女王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作品中,常常出现各种空间平面图,比如,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对斯坦布尔-加来车厢的平面图以及乘客座位的布局进行详细描绘。这些图片使案件的叙述更加清晰,帮助读者厘清思路。电影空间进一步将平面图转化为立体空间,赋予其真实感和空间感。行驶中的列车宛如一座移动的牢笼,极大地渲染出恐怖氛围,令其他人物陷入恐慌,人人自危。

交通工具的动态运行特性是其固有的本质属性,常被视为某种流动与栖居的异类空间意象。列车的外部特征使其看起来像一个移动的旅馆:多节车厢连接在一起,在两地之间辗转。相比静止的列车,行驶中的列车强化了空间的封闭性:密闭的车厢结构、固定的行驶轨迹,以及与外部环境的隔离,共同使其成为“封闭空间叙事”的理想载体。当凶杀、犯罪、灾难被置于这一封闭系统时,交通工具机械可控的运行逻辑与突发事件的偶然性形成冲突,催生出观众强烈的失控感和存在焦虑。从社会文化的维度考察,“铁路在许多方面促进了社会平等,推动了人的解放,因为它能让经济条件相对较差的人搭乘火车到全国各地旅行”。作为“微缩的社会”,列车中具有不同社会背景、价值观念的人物相遇,其认知和行为模式的差异性是天然的戏剧冲突引擎,为叙事文本提供了丰富的矛盾焦点。

船只与列车相似,在运行状态下形成相对独立于外部社会网络的封闭性系统。被誉为第一部封闭空间悬疑电影的《怒海孤舟》,以一艘载满九位幸存者的小舟作为载体,讲述这一空间下人性的善恶冲突。在《尼罗河上的惨案》中,在“卡纳克号”游船这一封闭空间之中,汇集了所有对拥有巨额财富的林奈特存在谋杀动机的相关人员。该影片巧妙地布下疑云,使在场所有人都成为嫌疑犯。无论是列车还是邮轮,这类空间不仅在物理层面上作为悬疑电影的绝佳载体,还担任着人性博弈的符号化场域角色。

(二)暴风雪山庄:开阔的法庭

“暴风雪山庄”模式最早在埃勒里·奎因1933年的作品《暹罗连体人之谜》中有所体现,故事发生在一个被山火隔绝的山庄,建构起了最早期的封闭场景模型,尽管这一模式的正式命名和系统性建构晚于其文本实践,但该作品已经呈现出其核心要素———封闭环境中的犯罪叙事。事实上,在欧美地区,“暴风雪山庄”的开山之作一般被认为是阿加莎·克里斯蒂于1920年发表的小说《斯泰尔庄园奇案》,随后《无人生还》对“孤岛”封闭空间进行了极致化运用,紧接着这一叙事范式又经由影视改编扩大了跨媒介影响力。在东亚地区,“暴风雪山庄”名号因日本作家绫辻行人的《雾越邸杀人事件》和动画片《名侦探柯南》TV版第46集《雪山山庄杀人事件》而广为人知。

“暴风雪山庄”是一种推理故事的铺陈建构模式。故事中的角色因不可抗力或人为因素被困山庄、孤岛,并在这一空间内,或对原有的案件进行复盘发现转机,或产生新的犯罪行为。在《扬名立万》中,陆子野以拍摄电影为名在别墅中召集了身份各异的人物,在对“三老案”进行改写的过程中,意外发现了案情玄机。在《利刃出鞘2》中,亿万富翁迈尔斯邀请一群好友来到象征其财富和野心的“玻璃洋葱”参与精心设计的推理游戏,却陷入一场真正的谋杀。“玻璃洋葱”的圆形建筑结构、孤岛环境、精英群体私密聚会的圈层从三个方向构成了“封闭容器”,不仅很大程度上简化了情节,实现了情节要素的集约化,更在封闭空间的压力下暴露出人性的灰暗面。

“暴风雪山庄”进一步激活了“罗生门效应”的升级形态。《无人生还》中十位角色被召集到荒无人烟的孤岛,在邪恶童谣的预言下,杀戮由各怀鬼胎的人物“接力”实施,凶手借助人物的恐慌与自私心理顺理成章地完成复仇。这一模式消解了传统的“侦探—凶手”二元结构,揭示出封闭空间作为“人性法庭”的特殊属性:当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和监控伴随着空间封闭性消解,主体之间开始产生自发的非理性利益博弈,封闭空间成为观察人性异化的实验室。

(三)密室:人性的审讯室“

密室”这一概念在被应用于电影之前,早已出现在小说领域。在日本侦探小说的创作中,“密室犯罪”是一种常见的叙事模式。日本作家天城一给出了“密室”的基本定义:“一个没有明显出入口的房间。”

密室与暴风雪山庄的空间存在相似之处,但密室通常更加狭小、集中,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,属于被细化的局部空间。从心理学角度对人际距离的界定来看,可概括为以下四种:密切距离(0—0.45米)、个人距离(0.45—1.2米)、社会距离(1.2—3.6米)和公共距离(3.6—7.6米)[5]。因此,在密室空间中,由于物理边界的限制,公共领域的空间被大幅压缩,日常社会的规范边界被消解,当人物被限定在狭小空间中,外部社会角色的“面具”伴随空间的封闭而剥落,被迫陷入自我暴露的“审讯室”中。

本文所探讨的“密室空间”,主要聚焦于那些在内部空间结构布局、陈设及结构上具有单一特质的空间。这类空间通常充斥着大量遮挡物与隔断,对置身其中的人来说,往往会引发一种幽闭的紧张感。

密室的狭小空间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摄影机与人物的运动。在时空统一的情况下,主要演员的入场或出场会从根本上改变人物的动态,并实际上创造出一个新的场景。以《如月疑云》和《十二怒汉》为例,这两部影片的场景分别设定在狭小的出租屋与法庭休息室内。影片通过房间中有限的陈设,如圆桌、电扇、饮水机、衣柜、洗手间,以及人物运动的巧妙遮罩,将场景分割成若干“景中景”,空间的参照系不断变化,人物的面部微表情成为信息的载体,观众得以透过人物面部细节“采集证据”,窥探其心理活动。

密室通过建构起“审讯室”情境,呈现人物在冲突爆发、秘密泄露、价值观崩塌等情况下的应激反应。封闭空间成为创作策略,超越物理属性,折射出个体在欲望与规则、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博弈。

四、阈限空间的特质

在建筑学领域,阈限这一学术概念通常指代一个中间区域,即位于两个地点之间但又不属于任一地点的空间。它也可以指代一些具有过渡性质的场所,如走廊、机场、地铁通道等。1909年,阈限的概念首次被引入人类学领域。1969年,维克多·特纳进一步拓展了这一概念,探讨了阈限过程中的模糊性和不可见性,使其超越了仪式的范畴,成为介于两种状态或结构之间的过渡状态。这种状态可以体现为梦境——清醒与沉睡的交界、黄昏与黎明——白天与黑夜的交替、城寨——城市与村落的衔接,以及火车——起点与终点之间的中间地带。类型电影对阈限空间的运用表现出明显的偏好特征,这种偏好建立在作者与观众的默契之。正如悬疑电影在封闭空间的选择上,往往倾向于交通工具或海滨孤岛等场景,其核心目的是让观众迅速认同主角正处于远离舒适区的状态,即英雄主动“冒险进入不熟悉的领域,并经历难以捉摸和不确定的情景”的过程。

(一)过渡性

范·盖纳普认为,“在所有社会中,个体的生活总是持续地经历着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的过程”。奈杰尔·拉波特进一步阐释道:在任何社会文化背景中,大多数仪式或礼仪都可以被描述为“通过仪式”。当“新成年者已经跨过了某种地位或身份的界限,但尚未进入另一个阶段,他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……他脱离了与原有身份相关的常规概念和行为规范,以及与身份相关的时间和空间概念”。

从物理属性上来看,阈限空间属于两种空间之间的过渡地带,边界模糊,可以类比为沙滩在海水与陆地之间的状态,具有变动性、难以界定的特质。其质感会使人联想到沼泽的陷入感。对于那些在人类中心主义认知框架下的个体而言,这种状态很容易引发绝望的情绪。在悬疑电影中,当角色处于脱离世俗规约的、经验边缘的空间时,便容易产生恐惧与焦虑情绪,从而发生冲突和犯罪的越轨行为。例如,《火车怪客》中,交换杀人计划便是在行进的火车中萌发并成形的。

(二)二重性

阈限空间融合了事物两端的特征,其二重性对于故事基调的奠定和氛围的塑造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。在这一空间中,清晰的二元对立边界并不存在,领地的不确定性引发了个体对存在的不确定感,角色在情境中常常感到焦虑不安,价值观也变得模糊不清。

这种阈限空间的典型特质在《巴顿·芬克》和《闪灵》中的走廊空间中得到了具象化呈现。走廊是连接人物与外界的通道,作为连接私密空间和外部世界的过渡性场域,两部电影中的走廊通过视觉符号建构出边界模糊的暧昧地带。在《巴顿·芬克》中,走廊的地毯与墙壁采用了复古的红绿花纹,而在《闪灵》中则采用了规则的几何形状,形成迷宫的视觉效果。重复的形状与图案形成了一种无限延伸的视觉效果,加强了走廊的纵深感,也加剧了角色精神的崩溃。这是人物一端的特质。而走廊另一端的外部世界,同样充满了未知与险恶——巴顿面对的好莱坞庞大工业体系,以机械化的流水线制作消磨人的创作欲望。走廊的两端是模糊不清的自我与遥遥无期的前途,人物在其中陷入臆想与癫狂状态。

五、新秩序的建立

罗伯特·麦茨认为观众在观影中存在预判,这一机制实质上指向叙事接受过程当中认知的固化。在悬疑电影中,认知的固化形成了双重张力:一方面,观众基于叙事惯例形成心理预期,为悬念建构提供认知基础;另一方面,叙事惯例带来的可预测性会导致“悬念失效”。因此,悬疑电影需要运用德勒兹提出的“差异性重复”策略,在观众既有的认知框架上重建叙事秩序。这种对叙事契约的有意破坏和重构,成为悬疑电影在封闭空间中叙事的重要方法之一。

(一)社会法则的重构

在悬疑电影中,被困者所处的受限空间,往往是由一个“幕后主使”精心构建。该空间形成了一个与外界社会截然不同的新社会,原有的秩序被更新,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异于常理的规则,人物不得不屈从于这些新规则,以求生存。

以《无人生还》为例,众人被困于山庄之中,接连不断发生的凶杀案让彼此之间疑云密布。为了生存,人们自发地依据直觉和判断与他人形成团体,在不同的阵营之间展开博弈。而这个“微型社会”的操纵者如同上帝一般,俯视着人性的丑态,操控着人物自相残杀。

在电影《赌博默示录》和《动物世界》中,主角们登上神秘的游轮,通过扑克对赌的方式偿还债务。赌局的游戏规则背后实质上是游轮空间的秩序——它由游轮的持有者们制定,玩家通过欺骗和背叛赢得最终的胜利。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新社会中,道德、教条与法律统统失效,人在潜移默化中形成的不成文规范被打破,良心逐渐泯灭。一旦有人率先打破规则,事态便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迅速倾塌。

而当被困者从封闭的环境中逃脱后,这个新社会的秩序仍然会在他们的潜意识中留下深远的影响。例如在电影《房间》中,角色在被困多年后终于重获自由,但由此带来的喜悦并未持续太久,主人公对外部世界的一切感到迷茫与无所适从。

(二)价值判断的颠覆

在银幕之外,在观众观影行为与心理层面上,悬疑片也建立起了一套新的秩序。在悬疑电影中,主要角色类型涵盖加害者、受害者和相助者。从通俗意义上讲,这三种类型在道德审判层面处于截然不同的位置:加害者无视人伦法纪,与传统伦理框架下的认知相悖,因而遭受大众的憎恶与唾弃;受害者被动承受灾难,获得大众的同情,并激发人们疾恶如仇的心态;而相助者站在道德和法律的制高点上重塑秩序,作为善的化身受到大众尊敬。聂欣如在《电影悬念的产生》中提出:在悬疑片中,人的好恶成为悬念产生的分水岭[8]。换句话说,不为观众所喜爱或者与其利益无关的事物无法引起注意,无法激发同情、关切与忧患的情绪,即无法引导出悬念。以《精神病患者》中偷盗公司钱财的玛丽安为例,观众仍然会对这名法律越界者的遭遇产生同情,因为创作者在文本内部构建出了更具有威胁性的角色:逼迫其挪用公款的雇主以及实施暴力的诺曼。通过这三重人物关系建构起的“反派梯度”,玛丽安的越轨行为被转化为弱者的生存策略,获得了合理化的基础。在电影《狙击电话亭》中,对婚姻不忠的主人公面对一位穷凶极恶、滥杀无辜的加害者,此时道德上的瑕疵在扭曲的人性面前显得“相形见绌”,观众选择站在主人公这一边,站在更大的恶的对立面。简言之,通过建构“相对正义”的秩序,形成观众情感依附的载体。

六、结 语

类型片的演变,伴随着空间神秘感的消失而来。文明以及科技的进步导致恋地情结的衰落。电影要善于将时间性叙事转化成富有视听冲击力的空间性叙事,即善于在线性叙事的链条中寻找一切机会来营造空间意象,通过强有力的叙事空间表现,将故事讲得更加富有情绪感染力。封闭空间悬疑电影作为一种特殊的电影类型,其建构的空间往往呈现出多重不确定性与动态变化的特质,为突破当前的审美疲劳、获得新的类型愉悦提供了更多可能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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